暮色四合,残阳的金辉漫过将军府朱漆大门时,王英攥着袖角的手已沁出薄汗。
他立在廊下等了半盏茶,才见李将军披着墨色披风从书房出来,军靴踏过青石板的声响沉得像压在人心头的秤砣。
“将军,”王英喉结滚了滚,终是先开了口,“白日里您一眼便认出……认出公主,是为何?”
李将军转过身,苍劲的眉眼在暮色里沉得像潭深水,他抬手抚过腰间玉佩——那是当年肖阳所赠,触手仍温。“前岁肖府设宴,老夫曾见过公主一面,”他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,“她鬓边那枚珍珠嵌翠的发簪,还是陛下亲赐的。”
王英心猛地一沉,膝盖几乎要打弯:“将军既知她……她本应是故去之人,为何……”
“为何不拆穿?”李将军打断他,目光扫过远处摇曳的灯笼,“肖阳当年于我有救命之恩,他护女心切,老夫岂能不懂?”他顿了顿,看着王英发白的脸色,终是松了口,“你且放心,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。只是公主如今身份敏感,留在外头不妥,”他侧身让开半步,“搬来将军府住吧,有老夫这张脸在,总能护她几分周全。”
晚风吹过,卷起王英额前的碎发,他望着李将军眼中难得的温和,终是拱手,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:“……谢将军。”
云雾缭绕的山巅上,白薇薇踢着脚下的碎石子,目光频频望向通往南疆的方向,腮帮子鼓得老高。
跟在浮生身后已有半月,这人分明有缩地成寸的本事,偏要慢悠悠地看山看水。此刻他正坐在一块冰棱凝结的巨石上,指尖的木笛凑在唇边,清冷的调子漫过山谷,听得白薇薇心头火起。
“你到底走不走?”她猛地转身,火红的裙摆扫过石缝里的青草,“再不去南疆,王英哥哥早不知在哪儿了!”
浮生眼皮都没抬,笛声不断。倒是缠在他腕间的冰蛇“嘶”地吐了吐信子,化作一道寒光拦在白薇薇身前,鳞甲上的冰霜几乎要蹭到她鼻尖。
白薇薇被激得要动手,浮生才停了笛音,抬眸看她,眼底像盛着万年不化的冰川:“急什么。”
“我凭什么听你的?”她攥紧拳头,灵力在掌心翻涌,“让开!”
“本尊几次出手帮你,”浮生指尖转着木笛,语气平淡得像在说旁人的事,“不过是想看看,你这只把‘情’字挂在嘴边的妖,和那些追名逐利的人,究竟有什么不同。”
风卷着云气掠过,白薇薇愣在原地,看着他无波无澜的脸,忽然觉得这山间的清风都带着刺骨的寒意——原来从头到尾,她的挣扎与执念,在他眼里不过是场供人观瞻的戏码。
“戏码?”白薇薇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狐狸,火红的眼尾瞬间浮上妖纹,灵力骤然炸开,卷起漫天落叶,“你以为我稀罕你帮忙?若不是你困着我,我早飞去南疆了!”
浮生指尖的木笛一顿,腕间冰蛇“唰”地竖起,蛇信子擦着白薇薇的脸颊掠过,带起的寒气让她鬓角凝出细霜。他依旧坐在冰石上,语气却冷了三分:“本尊要困你,你以为凭你这点修为,能站在这里说话?”
“那你到底想怎样!”白薇薇往前冲了半步,裙摆扫过冰蛇的鳞甲,激起细碎的冰碴,“我要去找王英哥哥,那是我的事,与你这高高在上的上仙何干?”
“何干?”浮生终于站起身,周身寒气瞬间让周遭草木覆上薄冰,“你为了一个凡人,毁丹碎心都甘愿,本尊倒想看看,这‘情’字究竟有什么魔力,能让你这只千年狐妖疯魔至此。”
“你懂什么!”白薇薇眼眶泛红,灵力不受控地冲撞着,“你活了万万年,守着你的寒冰殿,从来不知心动是什么滋味!王英哥哥待我的好,是你这冷血的上仙永远体会不到的!”
“冷血?”浮生眸色骤沉,抬手便要去抓她的手腕,却被白薇薇狠狠甩开。冰蛇怒极,张口就要喷出寒气,却被浮生一个眼神制止。
他看着眼前炸毛般的狐狸,忽然低笑一声,笑声里裹着冰碴:“好,我便让你去。只是白薇薇,”他逼近半步,气息冷得像要冻裂她的骨头,“你若再像上次那般狼狈而回,可就不是本尊出手能救的了。”
白薇薇被他眼中的寒意慑住,却仍梗着脖子:“不用你管!”说罢转身就跑,火红的身影没入山林,连带着撞散了半空中的流云。
浮生望着她消失的方向,指尖的木笛不知何时已凝上薄冰。冰蛇缠回他腕间,发出低低的嘶鸣,似在询问。他却只是重新将木笛凑到唇边,调子比刚才更冷了几分,漫过空寂的山巅,不知是在给谁听。
三更梆子敲过第三响时,李静猛地从榻上弹坐起来,冷汗浸透了中衣。
梦里那白衣树妖的指甲又在往她脸上抓,冰冷的触感仿佛还留在肌肤上。她抖着手抚上脸颊,指尖触及处凹凸不平,比昨夜更甚。铜镜被月光照得泛着冷光,她踉跄着扑过去,铜镜里映出的面容让她倒抽一口冷气——原本淡浅的疤痕竟像活物般蔓延,红痕爬过眉骨,几乎要吞掉半只眼睛。
本小章还未完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!“啊——”她捂住脸跌坐在地,瓷器碎裂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。
翌日天刚蒙蒙亮,王英便领着镇上最有名的老郎中来了。青布帘被掀开时,李静正用锦帕死死蒙着脸,脊背绷得像张拉满的弓。
“静儿,让郎中看看。”王英的声音放得极柔,像怕惊散了晨露,“昨日说好的,听话。”
“不看!”锦帕下传出的声音带着哭腔,“看了又有什么用?这根本不是凡间的伤……”
“是不是,总得让郎中瞧瞧才知道。”王英蹲下身,视线与她平齐,指尖轻轻搭上她攥着锦帕的手,“我知道你怕,可你这样硬扛着,我心里更疼。”他顿了顿,声音里掺了几分恳求,“就看一眼,嗯?看完了,我陪你去后院摘你爱吃的金丝菊。”
锦帕下的肩膀微微颤抖,良久,李静才缓缓松开手。王英小心地替她掀开那方湿透的锦帕,老郎中凑近一看,倒吸一口凉气——那疤痕竟在隐隐蠕动,像是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皮肉下游走。
王英的指尖猛地收紧,却仍强撑着对李静柔声道:“别怕,有我在。”
院外的梧桐叶忽然无风自动,沙沙作响中裹着浓重的妖气。王英正扶着李静起身,猛地回头,只见一道玄色身影破窗而入,带起的劲风刮得烛火疯狂摇晃。
来人身形挺拔,眉眼间覆着化不开的戾气,腰间悬着半截断裂的木簪,目光扫过李静脸上的疤痕时,骤然迸出猩红:“是你!”
李静吓得往王英身后缩,那双眼太熟悉——梦里白衣树妖临终前,望向虚空时便是这般绝望又眷恋的眼神。
“你是谁?”王英将李静护在身后,握紧了腰间的佩剑。
“我是谁?”玄衣人冷笑,指尖凝出墨绿色的藤蔓,“我是被你们害死的阿凝的夫君!”藤蔓猛地抽向李静,“她不过是想借你躯壳暂存残魂,你们竟下此毒手毁她元神!今日我定要让你这张脸彻底烂掉,给阿凝偿命!”
王英挥剑斩断藤蔓,剑身却被藤蔓上的毒液蚀出细小的坑洼。“阿凝已害了数人性命,死有余辜!”
“她是妖,食人精气本就是天道!”玄衣人怒极,周身妖气翻涌,化作无数树刺射向李静,“你们人类虚伪至极,凭什么定她的罪?!”
李静看着那些呼啸而来的树刺,忽然想起白衣树妖临死前喃喃的“阿玄”,心头一颤:“等等!她临终前……一直攥着这个!”她颤抖着从袖中摸出半块玉佩,正是那日从树妖身上掉落的。
玄衣人看到玉佩的瞬间,攻势猛地一顿,眼眶骤然赤红:“这是……我送她的定情物……”
树刺悬在半空,他死死盯着李静:“她最后……说了什么?”
李静咬着唇,想起树妖弥留时的绝望:“她说……悔不该为执念所困,害了自己,也害了你……”
玄衣人猛地后退半步,周身的妖气瞬间溃散大半,玄色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,却再没往前一步。良久,他抓起那半块玉佩,转身没入浓荫,只留下一句带着哽咽的低语:“阿凝,我带你回家……”
王英握紧李静的手,掌心已全是冷汗。窗外的梧桐叶终于停了晃动,却仿佛还残留着那对妖侣的悲戚。
庞朗在客栈里翻了个底朝天,连床底的灰尘都扒拉了三遍,愣是没见着彩雀的影子。
“这小丫头片子,跑哪儿去了?”他抓着后脑勺往屋外冲,腰间的降妖铃叮当作响。街面上人来人往,他伸长脖子左看右看,忽然想起昨夜彩雀说过要去城西那座老石桥上看晨雾。
而此刻的石桥边,彩雀正蹲在青石板上数蚂蚁,脚边的草叶被她揪得乱七八糟。
“都快日头晒屁股了,庞朗那个大骗子!”她气鼓鼓地捶了下桥面,肚子不合时宜地“咕噜”叫起来。眼尖地瞥见草丛里蹦过一只肥硕的蚂蚱,她条件反射地扑过去,指尖刚捏住那滑溜溜的虫身,又猛地松开——
她现在是人了,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逮着什么吃什么。
蚂蚱蹦跳着逃进草丛,彩雀撇撇嘴正想骂两句,眼角余光却瞥见一抹火红的身影从桥那头走来。
不是庞朗。
来人白衣衬着红裙,步步生莲般踏过桥面的露水,正是白薇薇。她斜倚在桥栏上,看着彩雀懊恼的模样,勾了勾唇角:“怎么,在等你的小情郎?”
彩雀猛地站起身,警惕地往后退了半步:“你来干什么?”
白薇薇指尖捻着片柳叶,慢悠悠道:“自然是来告诉你,李静那边……怕是要出事了。”
后院的药炉正咕嘟作响,阿漠扶着廊柱咳得撕心裂肺,帕子上又染了点刺目的红。她望着院角肖阳佝偻的背影,那人正蹲在花圃前修剪花枝,金边菊被他摆弄得整整齐齐,仿佛南疆的刀光剑影、李静的生死安危都与他无关。
“爹!”阿漠忍不住提高了声音,扶着墙走到他身后,“姐姐还在南疆受苦,您还有心思摆弄这些花草?”
肖阳剪花的手顿了顿,老花镜滑到鼻尖,他慢悠悠推上去:“我这把老骨头去了也是添乱,王英会护着她。”话虽如此,指尖却捏断了一朵半开的花苞。
这章没有结束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!而另一边,胡笙正盘膝坐在蒲团上,周身萦绕着淡淡的金光,《释天诀》的经文在他唇间流转。木门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,青夫人端着茶盏进来,鬓边斜插着朵珠花,笑得眉眼弯弯:“笙儿,看你练了这许久,定是渴了,娘给你泡了润肺的雪菊。”
胡笙眼皮都没抬,声音清冷:“不必了,我不渴。”
青夫人的手僵在半空,随即又柔声道:“听话,趁热喝了才好静心修炼。”说着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暗光,指尖悄悄往茶水里弹了点粉末。
与此同时,将军府的偏院里,白薇薇将一盏热茶推到李静面前,青瓷碗里的水汽氤氲了她的眉眼:“尝尝?这是南疆来的雨前龙井,能安神。”
李静望着铜镜里自己愈发狰狞的脸,猛地将茶盏扫到地上,碎裂声刺破寂静:“喝什么喝!脸都成这样了,还喝有什么用!”
彩雀从门外进来,见状凑到白薇薇耳边,压低声音急道:“薇薇姐,李静这模样怕是撑不了多久,再不动手取她的心,咱们的计划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