朔风卷着碎雪,扑打着荣国府雕花的窗棂。暖阁里笼着火盆,熏得人昏沉。贾宝玉歪在黛玉常坐的那张填漆榻上,指尖无意识地捻弄着黛玉留下的一个旧穗子。窗外梅影横斜,映在茜纱窗上,斑驳如泪痕。
“林妹妹,”他忽地没头没脑冒出一句,声音闷在暖烘烘的空气里,带着一种奇异的空洞,“你说我命里是不是真就孤煞?我又没个亲兄弟、亲姊妹……” 他顿了顿,眼睫低垂,遮住眸底翻涌的暗流,“虽然有两个,你难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?” 最后几个字,轻飘飘落下,却像冰冷的秤砣,砸在暖阁凝滞的空气里。
林黛玉执棋的手悬在半空,指尖一颤,一枚墨玉棋子“嗒”地轻响落在楠木棋枰上。她抬起眼,那双惯含秋水、总笼轻愁的眸子,此刻却锐利得像淬了寒光的针,直直刺向宝玉。
“宝玉!”她的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,带着不容闪避的锋刃,“你这话,好没道理!环哥儿、探丫头是隔母的不错,可大姐姐呢?贤德妃娘娘,她难道不是你一母同胞、嫡亲的姐姐?血浓于水,骨头打断了还连着筋,你竟把她……也抹了去?” 她素日伶俐的口齿,此刻竟因这荒谬的论断,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宝玉像被那目光烫着了,猛地别开脸,望向窗外那片伶仃的梅影。暖阁里炭火毕剥作响,烘着他半边脸颊发烫,另一半却浸在莫名的寒意里。许久,他才涩然开口,声音干哑:“大姐姐……是啊,她是娘娘,是贾家的荣耀,是泼天的富贵。可林妹妹,她……还是我的‘姐姐’么?”
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穗子,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。“她进宫那年,我才多大?连她的模样都快记不清了。只记得她穿着好沉好沉的衣裳,戴着高高的冠,一群人围着,像送一尊菩萨去庙里……后来,她成了‘娘娘’,回来省亲。” 宝玉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一种近乎痛苦的尖锐,“那园子!那排场!山呼万岁,跪倒一片!我跪在人群里,偷偷抬眼瞧她……她坐在那高高的、金灿灿的凤座上,脸上敷着厚厚的粉,戴着沉甸甸的珠冠,像个画出来的神仙妃子……她对我笑,可那笑容……那笑容隔着九重天!冷冰冰的,规矩得一丝儿热气都没有!我听见她叫‘宝玉’,那声音……像从云彩缝里飘下来的,又远又空!林妹妹,你说,那还是我的大姐姐吗?那分明是供在神龛上、用金玉裹着的‘贤德妃’!她姓了‘皇家’,早就不是‘贾家’的女儿了!”
他胸膛剧烈起伏,眼中竟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,却倔强地不肯落下。“环儿?探春?”宝玉嘴角扯出一抹惨淡的、近乎自嘲的笑,“环儿见了我,像老鼠见了猫,躲着走,眼神里不是怕就是恨。探丫头……她是极好的,比多少男儿都强!可她见了我,再亲近,也隔着礼数,隔着‘嫡庶’那道天堑!她叫我‘二哥哥’,礼数周全,可她心里,永远记着她生母是赵姨娘!这份‘亲’,里面掺着多少小心翼翼?多少不得不为之的隔膜?”
“宝玉!”黛玉心头巨震,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人,看清他锦绣富贵下深藏的荒芜与孤独。她原以为他只是厌弃庶出,却未料这孤绝竟连同胞嫡姐也一并吞噬。“你……你怎能如此想!大姐姐在宫里,那是刀尖上跳舞!她每一步都踩在万丈深渊边上!她心里的苦,只怕比我们多百倍千倍!她难道不想承欢父母膝下?不想亲手抱抱你这弟弟?可宫墙深深,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!她活着,便已是替贾家挣命了!”黛玉的声音因激切而微微发颤,带着一种洞穿世情的悲凉,“你以为她愿意当那供着的泥胎木偶?愿意骨肉分离?她没得选!这‘没得选’,难道就成了你割断血脉、不认亲姐的理由?宝玉,你……你糊涂!你这是剜她的心啊!”
宝玉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气,颓然跌坐回榻上,双手深深插进浓密的鬓发里,用力揪扯着,仿佛要将那满脑子的纷乱和痛苦都揪出来。那枚通灵宝玉被他无意识地攥在手心,冰凉坚硬,硌得生疼。他喃喃着,声音破碎不堪,像是梦呓:“没得选……是啊……都没得选……大姐姐困在深宫,是活死人;环儿、探春困在‘庶出’二字里,是低人一等的影子;我……我困在这‘嫡子’的名头下,困在这金玉堆砌的富贵牢笼里……像个活祭品!林妹妹,你说……我们这些人,谁又真正活得像个人?谁又真正尝过……骨肉至亲、毫无芥蒂的滋味?” 他猛地抬起头,脸上是孩子般彻底的迷茫与绝望,那眼神空洞得令人心悸,“亲兄弟?亲姊妹?……呵……天底下,哪有这种东西?不过都是……都是这吃人规矩造出来的孽罢了!”
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。炭盆里的火苗不知何时弱了下去,只余一片黯淡的红光,挣扎着,映照着两张同样年轻却写满沉痛与惘然的脸。窗外,风更紧了,卷起零星的雪沫,扑打着窗纸,发出呜咽般的声响。几片早凋的梅花,被风撕扯着,从枝头飘零而下,无声地落在冰冷的窗台上,殷红如血,转瞬便被新落的雪粒覆盖。
这章没有结束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!黛玉怔怔地望着宝玉,望着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荒芜,又仿佛透过他,望见了那九重宫阙深处、华服下日夜悬心的元春;望见了赵姨娘屋里、眼神躲闪阴郁的贾环;望见了秋爽斋中、明媚爽利却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审慎与自持的探春……最后,那目光落回自己苍白纤细的手指上。
一股彻骨的寒意,比窗外的朔风更冷,顺着脊椎悄然爬升,瞬间浸透了四肢百骸。这朱门绣户,这泼天富贵,原来不过是一座巨大而华美的冰窟。冻僵了骨肉,冻裂了人心,冻死了所有温热的人伦。元春是笼中的金丝鸟,啼血也飞不出宫墙;宝玉是困在锦绣里的囚徒,通灵宝玉锁住了魂魄;而环儿、探春,连同自己……又何尝不是这冰窟里挣扎求存的孤魂?
暖阁里最后一点微弱的炭火,终于无声地熄灭了。浓重的黑暗与寒意,如同冰冷的潮水,瞬间淹没了所有角落。只有窗外那几瓣零落的残梅,在风雪中徒劳地坚持着那一点刺目的红,像是这无情人世间,最后一点不肯彻底死去的真心。
就在这死寂中,门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,袭人端着热茶进来,见屋里黑黢黢一片,忙点亮烛火。暖黄的光摇曳着,映出两人落寞的身影。“宝二爷,林姑娘,喝口热茶暖暖身子罢。”袭人轻声说道。
宝玉回过神,接过茶盏,却只是呆呆地望着跳跃的烛火。黛玉也端起茶,轻抿一口,涩意漫上舌尖。“罢了,”黛玉幽幽开口,“这世事本就如此,我们不过是在这命运漩涡里打转的蝼蚁。与其自怨自艾,不如珍惜当下。”宝玉缓缓点头,眼中的迷茫似褪去几分。窗外雪渐停,月光洒在残梅上,竟有了几分圣洁。“林妹妹说得是,我不该如此消沉。”宝玉放下茶盏,坐直身子,“大姐姐身处宫中不易,我日后定当多念着她。环儿、探丫头,我也会用心相待。”黛玉嘴角泛起一抹浅笑,眼中的忧愁也淡了些。两人相视而坐,在这清冷的夜里,似都寻到了一丝温暖与力量。
正说着,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。宝玉和黛玉起身走到窗边,只见几个婆子匆匆跑过,嘴里还念叨着“不好了,宫里来人了”。两人心头一紧,对视一眼,急忙迎了出去。
只见荣国府正堂前,一位身着明黄服饰的太监站在那里,神色威严。“奉贤德妃娘娘口谕,宣二公子贾宝玉即刻入宫觐见。”太监尖着嗓子说道。宝玉心中一惊,不知是福是祸,但也只能匆匆整理衣衫,随太监而去。
黛玉站在廊下,望着宝玉远去的背影,心中满是担忧。“希望宝兄弟此去平安。”她轻声喃喃。袭人在一旁安慰道:“林姑娘放心,宝二爷吉人自有天相。”